肆时

不淆世俗的潮浪。

Call me call my name 16 完结

哨兵南 x 向导琛

哨向paro,私设很多,南琛南无差

副cp是高山原也be背景下的陆梦嘉期

注意 含部分相熟角色死亡预警


依旧是破镜重圆的he

都是假的,肯定ooc





*


他置身于一片冰雪里。


天共地一色,白得仿佛是虚无。没有声音,没有变化,万物静止。放眼望去都是铺天盖地的纯白,明亮到整个世界都仿佛是不存在的。


姚琛漫无目的地行走。冰天雪地里他穿得异常单薄,衬衫领口敞得很开,隐约露出大片的胸口皮肤和平直的锁骨。他赤脚踏在雪面上,圆润的脚趾略微陷进松软的雪里,润湿出一点痕迹。


然而这点痕迹随着他远走也逐渐消失。地面悄无声息地恢复成空无一物的平整洁白,仿佛什么都没有存在过。


姚琛只是往前走,没有来处,没有终途,漫无目的就是全部的意义。他的睫毛上都结了一层透明的冰霜,随着眨眼而细密地被簌簌抖落。这里是哪里,他又是什么,都是无效且没有意义的问题。他与这片风雪本就是一体,似乎就该行走于这无尽的消逝之中。


而后来好像发生了什么。在某一瞬间,这个安静到近乎死寂的世界微弱地颤动了一下。


于是开始下雪了。


姚琛停住了脚步。他伸出手,怔怔地目睹着一片雪花轻柔地下坠,飘到了他的掌心里,再被体温煨化,消散得不见踪影。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才缓慢地蹲了下来。


姚琛跪坐在漫无边际的雪地里,用手指抹开地面上积了很厚的雪。他还是感觉不到冷一样,指尖沾不上融化的水汽,也分毫都没染上冻伤的红,苍白得不带任何血色。


拨开上层的雪,底下是凝固的坚冰,倒映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姚琛伸手过去,看到倒影里的那个少年同样朝他伸出了手。


年轻,青涩,线条轮廓都没有成型,整张脸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还带了点天生的锋利。鬓角的碎发有点长,柔软地垂坠下来,被风吹得隐约遮住了五官。


这张脸的年纪太小了。只有十来岁的样子,眉眼都没完全长开。姚琛有点茫然地想,这个年纪……这个年纪的我应该在干什么?


“快来啊。”有人忽远忽近地在模糊喊他:“快点……要迟到了!”


姚琛抬起头。风雪被推远,五颜六色的布景被无限拉近。同龄的男孩子咬着早餐的豆浆袋子,跨在自行车上等他,朝他又挥了挥手,含糊着咬字高声喊:“快点啊!”


阳光明亮地洒下来,林立的建筑是被虚焦的背景板。


“来了!”姚琛用力一蹬脚下的踏板,就沿着山城的狭长小径飞快地滑了出去。




于是他像个最普通的男孩子,开始过着波澜不惊但也有声有色的生活。


姚琛每天挂个校服外套就抱着篮球掐点往下冲,衣摆的拉链总敲在楼梯转角的瓷砖上,磕出清脆的声响。他炸着一脑袋乱翘的头发跨上山地车,用力一蹬就蹿出去老远,母亲大嗓门的呼唤与唠叨都被抛在了身后。


他每天愁的就是又测试了,成绩不理想,还必须带回去给家长签名。几个男孩子唉声叹气地趴在教学楼顶层的天台栏杆上,额前碎发被风吹乱,隐约遮挡住眉眼,再被随意地一把拢到了后面。


“别愁了,明天就周末了,记得约好的啊!”有人撞了撞姚琛的肩膀,朝他挤眉弄眼的笑,意味深长地说:“人家可是专门托我约的你——”


姚琛也笑着撞了回去。男孩子们打打闹闹了半天,最后各自拎着校服和书包散场。姚琛最后望了眼对面的教学楼,小半还亮着灯,里面隐约的人影绰绰。


这就该是最正常的生活,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在推进着。可姚琛始终有种站在远处,望着窗户里的人来回走动的感觉。那里每一盏亮起的灯光都不属于他,他好像在看别人的故事。


转身的时候,他嘴角那点浅淡的笑意也散了。姚琛单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捂上脖颈,在暮色里感受到不着边际的空荡。


他想——他再次说服了自己,他想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这个世界里没有那个人,那一切就都是正确的。



他们约会的地点是动物园。女孩子穿着崭新的小裙子,指甲上贴了小小的水钻,发梢都烫了精致的卷。他们两个被众人莫名其妙地甩落在最后,女孩子笑得腼腆又带了点雀跃,说孔雀好漂亮,又说想去看看熊猫。


姚琛体贴地一律说好。女生环上他手臂时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直接甩开,却觉得脖颈的侧边痛感愈发厉害。他抬手摁住脖颈隐隐作痛的位置,感受到指腹下血管跳动的脉搏,蠢蠢欲动地要突破些什么。


姚琛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像他从未发现,他所在的这个世界并无四季,却永远都在下雪。他身边的女孩子穿着单薄的裙子踩在雪地里,也无人觉得不妥。


“熊猫在……这边,我们走这里。”女孩子摇着他的手臂,饶有兴趣地要拉着他走开。而姚琛没有动,他扭头注视着面前的笼子,里面有几只老虎。


其他的都在慵懒地晒太阳,进食,或者甩着尾巴走来走去。但是有一只一直趴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姚琛。


“怎么了?”身边人还在柔柔地催促,“该走了哦。”


姚琛转了回去,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重新扭头去看它。那只老虎好像受伤了,橙黑相间的皮毛底下带着深红色的湿漉漉的痕迹。它不太有精神的样子,却一直用漆黑的立瞳盯着姚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姚琛听到了心脏鼓噪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沉重地叩击着他的胸腔肋骨,把冰凉的血液压到他的手指末端。


姚琛抬手捂住脖颈,沉默了很久,“你先走吧。”


女孩子停住了动作,不再关心远处的指示牌,而是转过身子正对着姚琛。她环着他的手臂也松了,轻柔又清脆地询问:“你不走吗?”


她站在姚琛身边不远的位置,却被光线反射得脸庞模糊成一片,又重复地问了一次:“你确定不跟我们一起了吗?”


“恩。”姚琛没有看她,只是捂着脖子很轻地回答:“不了。”


女孩子转身就跑开了。卷发被风吹得飘扬,裙摆也飞成一道明亮的风景。姚琛按着脖颈的力度又加重了一些,他在越来越明显的刺痛中,看到那只老虎缓慢地起身,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


笼子仿佛是虚设,它如同无物地径直穿过。围观的旁人都尖叫着四处跑散,只有姚琛挺直了背脊站在原地。原本高大威猛的野兽在一步一步接近的过程中在逐渐变小,等它真的踉跄地攀行到姚琛身前,它已经变成了一只圆滚滚毛茸茸的小虎崽,还不到姚琛膝盖的高度。


可它全身遍布了各种伤口,深的浅的,细细密密地裹了一层,有些在它活动时都能隐约看到里面的皮肉和骨头。小老虎抖了抖毛,甩落了一地的血点子,渗在洁白的雪地里,对比鲜明到触目惊心。


姚琛蹲了下来。他脖颈那块皮肉火辣辣地胀痛着,指尖摩挲到一点细微的凹陷。他移开了手指,摊开掌心,看到蹭了一手的粘稠的鲜血。


他的脖颈带着新鲜而深刻的伤口,无法愈合地往外流血。姚琛用干净的另一只手去触碰小虎崽湿漉漉的鼻尖,被小野兽潮湿而紧密地拱了又拱,再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了几下。


“……怎么弄成这样的?”姚琛开口,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的主人呢?”


姚琛试图帮助精神体进行治疗,却发现自己什么能力都没有,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指尖痉挛般地蜷缩起来,几乎被巨大的绝望击中:“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姚琛一直麻痹自己,沉浸在拙劣的布景和虚幻里。他甚至强行抹去了那个人的一切痕迹,因为姚琛想要的是一个没有那个人的世界。只要这个世界里没有他,就说明他还在好好地活着。


但是姚琛在这个世界里还是隐约感受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事物。比如越扩越深的伤口,比如受着伤还乖巧舔舐他的小老虎。姚琛害怕这些,这会让他觉得那个人没有逃脱出去。


小老虎安静地注视着他,半晌后低低地吼了一声。


这一声低吼震碎了那些逐渐模糊的背景板,粗制滥造的场景接连轰然坍塌。幻景破灭后依旧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纯白世界,然而平静不复存在,暴风裹挟着漫天飞雪模糊了视线。


姚琛站起了身,在一片骤起的暴风雪里回首四顾。他像是跌进了两个平行世界的裂缝里不断被迫做着选择,看不清面孔的人一遍又一遍,用不同的声调不同的嗓音重复地问他同样的问题,被问是否有后悔的事,是否有想要的人。姚琛知道他有,但是他无法说出口。


他还是惦念着那只受了伤的小老虎,以及那个他连名字都不敢记起也不敢提及的人。姚琛试图麻痹自己这是假的,又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担心万一是真的……万一他真的受伤了。可这种万一他无力承受,这是个注定笼罩着他往更深更暗得绝望里下坠的恶性循环。


可如果……如果这些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实呢?



“你的觉醒身份是向导,归属于重庆白塔。”


姚琛猛地转身,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女士,穿着白色的制服,朝他弯起嘴角。


姚琛张开嘴又闭上,他神色复杂地注视了这位女士很久,最后才叹息一般的,压低了声音回复:“好久不见……中校。”


“觉醒代表了很多,全新的生活轨迹,截然不同的人生意义。但是我想,我也不需要向你解释跟多。”她朝姚琛笑了笑,“毕竟你已经体验过很久了。”


她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于是姚琛走过去,挨着人坐在一起。


“我很多年没这样看过星星。”她抬起头,注视着远方的天穹。眼角带着不算浅的细密皱纹,偏偏眼睛很亮,神态鲜活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她随意地荡着腿,挂在脚尖的单鞋也跟着一起荡秋千。


“这样也不错,其实很多种没选择过的生活都很不错。”她扭头看向姚琛,“但是没有办法,太多事情等着我们去做。”


她顿了顿,“后来那个任务方案成功了吗?”


姚琛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任务失败了。”


“这样啊。”她又笑了起来,只是笑意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就散了。“……那我就是白死了?”


姚琛安静地坐在人身侧,低头看着自己恢复了干净的手指。他在许久的静谧以后,压低了声线,有点哑地开口:“我从来没有跟您像这样相处过,这也是第一次。”


中校愣了一下,眉眼也在这一瞬重新柔和了下来。她抬手去摸了摸身边青年的头顶,像是在摸一个需要她关爱和安抚的孩子。


“我们都知道,当初也是您教给的我……牺牲大部分时候是没有意义的,母亲。”姚琛说。




“你说她会喜欢这个么?”


姚琛回过身。他看着文邺辰捧着一大束鲜艳欲滴的玫瑰,少年眉目英挺清秀,偏偏窘迫得像个毛头小子。


“会的。”姚琛看着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笑得发自内心又温暖柔软。他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没有人不喜欢玫瑰。”


“真的吗?”文邺辰狐疑地望了他一眼,“琛哥你可别骗我。”


他蹲在向导宿舍楼下的角落,有点紧张又有点急躁地抓了抓脑袋。“这次必须成功……她快到系统分配的时间了。我怕等这次任务回来,就直接看到她身边哐当多了个混小子。”


文邺辰自顾自地嘟囔着,最后一鼓作气猛地站了起来,气势如虹地跺了跺有点麻的脚。他怀里的玫瑰都因此被抖落了几片花瓣,飘飘荡荡地落在了地面上。


他在等的姑娘这时也刚好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姑娘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脚底虚浮,虚弱得好像被一阵风就能吹起来。她眼眶是红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用手背一次又一次地抹也抹不干净。


这个气氛怎么看怎么不适合告白,于是文邺辰也被钉在了原地无法动弹。姚琛安静地看着少女伫立在宿舍楼下的空地,瑟瑟发抖却固执地站了很久,像是在等一个爽约的人。而他身后的少年人手捧鲜花,看着心上人哭尽了这一生的眼泪,都沉默着没有上前。


“……还好那天她没有回来。”文邺辰捏紧了怀里的花束,意味不明地含糊着说,“其实她肯为我哭这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你知道后来到底便宜哪个小兔崽子了吗,哥?”文邺辰抱着花束问他,鲜艳欲滴的殷红花朵馥郁盛放,衬得少年眉眼漆黑如墨,深深地吞噬了太多压抑在绝望的平静下的不可言说。他轻声说:“我真的,好不甘心啊……”


文邺辰认真地问姚琛:“为什么死的是我呢?”


姚琛无法给出答案,他只能以沉默作为唯一的回应。文邺辰抱在怀里的玫瑰在迅速枯萎,风雪再次席卷了一切。




“你怎么在这里?”


姚琛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崔邵阳从暗处走出来,光线撒在他的侧脸上,映出分明的轮廓。


“你也失眠了?”他依靠在姚琛身边的栏杆上,望着青岛白塔外阵阵翻滚的海浪。半晌后他侧过头,朝姚琛温柔笑开:“如果你需要知心哥哥的话,我可以暂时充当一下。”


姚琛下意识地把视线落在人颈间,那里只有裸露的光洁皮肤,空荡无一物。


“你在看什么?”崔邵阳随着他的视线低头,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点苦恼又有点无奈地皱起了眉,嘴角略微扬起了一点,“是找铭牌吗……那个不在我身上啊。”


“我最后把它留给你了,你记起来了么。”崔邵阳抬手去触碰姚琛的脸颊,却在指尖即将接触到的前一秒停了下来,手指缓慢地蜷缩起来。


“虽然你还记得我让我很高兴……但是,你不该属于这里。”崔邵阳匆匆地说:“别在这里待太久,你会回不去的。”


姚琛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发问:“回去哪里?”


崔邵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姚琛觉得心悸,心脏呼啸着下坠的同时,他的脖颈又开始尖锐地刺痛。


与之同时而来的是越来越严重的动荡和失衡的暴风雪。他们脚下的冰面逐渐开裂,清脆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快点想起来吧。”崔邵阳的声音忽远忽近,回荡在逐渐空旷的每个角落。他站在姚琛的面前,却又像与人相隔万里。


“想起来……然后做个决定。”


姚琛往前了半步,却因为脖颈间的疼痛再次被钉在原地,仿佛在提醒着他忘记了什么。他在剧烈的疼痛中跌跪在地面,焦土和砂石擦破了他的作战服。


“……呢?”他听到崔邵阳冷淡地发问:“他为什么没有保护好你?”


那三个字被隔绝在空气之外,姚琛看到面前的人嘴唇开合,却听不到任何字句。那仿佛是个被封印的禁忌之词,埋葬在所有的冰川之下,不该存在于这个颠倒的世界之中。


姚琛喘息加剧,咬着牙根反问:“谁?”


“你在问我?”崔邵阳朝他笑了起来,同时又缓慢地说:“那可是你的哨兵,姚琛。”


姚琛骤然失声。思绪混乱中只觉得颈间痛楚加剧,他低头望向裂成数片的冰面,掌心下是深可见骨的完整牙印,皮肉边缘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


这时一片震荡骤然袭来。他们之间的冰面断成了两截,崔邵阳被带着往更深的海底坠落。


“……你不救我吗?”崔邵阳深深地注视着他,“这次好歹,是在你的精神图景里啊。”


“我救不了你。”姚琛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对不起,当时没能救下你。”


被血水逐渐淹没的崔邵阳笑了起来,声线却依旧温柔:“你总是这样,什么错都先揽自己身上。”


“没关系的。”他的笑容在塌陷颠倒的世界里变得模糊不清:“你活着就好。”




世界在飞速坍塌。姚琛倦怠地阖上了眼睛。他已经回不去了,但是就这样吧,只有他被留下就是好的。


他在倒错的虚假世界里看到了关于人生的无数种可能,明亮的或灰暗的,交织着构成混乱的,虚无的,快意恩仇的,五光十色的真实人生。


纵使这些故事里都缺少了另一个重要的参与主体,纵使他一半的生命已经被切割留在了另一个永不互通的世界。然而在以家国天下作为整体的宏大叙事之下,个体的悲欢颠沛都如弹指一挥般微不足道。


他想起了很多拽着他往下坠的人与事,一个又一个接连跟他碰面与道别,却始终没想起那个刻在他骨血里的少年到底长成什么样。而姚琛认为这样是最好的,毕竟这个世界里,原本就不应该有他的存在。


夕阳将落,天空都被染成惨烈的血红色。姚琛郑重又漫不经心地回头,去看这次等着他的会是谁。


他先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混杂在硝烟和潮湿泥土里,是他长久以来无法逃离的梦魇。


姚琛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年轻的哨兵,浑身浴血地站在他视线的尽头。他背脊挺得笔直,腰却被作战皮带勒紧到近乎折断的不堪一握。远处是不断坠落的炸弹和空袭,火光和轰炸无差别地掀起一团又一团的波澜。


最近的一次袭击携卷着导弹落在他的身侧,应声而起的刺眼火光和大片的尘土飞扬直接淹没了他。


姚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整个人都是空白的。心脏强烈地震颤着鼓噪似乎要冲破胸腔破骨而出,他用指尖狠狠地摁住胸口往下压,却无法自控地发起抖。


不该是这样的……姚琛死死地闭上眼睛,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他的又一次梦魇,是永昼对他无止境的惩罚。他的哨兵不该属于这里……他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此时他脚下的冰河彻底断裂开来。姚琛摇晃了一下,几乎是踉跄地跌坐下来,膝盖磕在坚硬而碎裂的冰面上,划擦出锋利的伤口。


那个名字压在他的舌尖底下,压在他的心尖上,每一个吐息都带着甘愿沉沦的缱绻悱恻和血肉模糊的破碎撕扯。那个名字渗透在他的骨血里,被他刻意忘记却又无能为力地时刻铭记。


“你不该……”姚琛嗓子是哑的,尾音在空气里干涩地分了叉:“……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在叫我吗?”


姚琛猛地回身。他身后是个年纪很小的男孩子,肤色雪白,只有嘴唇是红的,一双细长的眼睛略微上挑,吊出了点骨子里带出来的不好惹。


他穿着最单薄的亚麻衣物,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蔫蔫地躲在角落里,汗润湿了他额前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姚琛只一眼就看出他正在觉醒,一个即将被感官失衡而吞噬的初觉醒哨兵。然而没有静音室,没有白噪音,没有负责挂住他的辅助向导。姚琛呼吸开始急促,他始终看不得这个,可他再没有每个向导都该拥有的调节感官的能力。


姚琛走过去蹲在人面前,张开手臂却分毫不敢触碰到他,任何触碰对失衡状态下的哨兵都无疑是剧烈的折磨。


而小哨兵率先朝他伸出了被冷汗浸湿的手,指尖潮湿而冰凉,触碰在姚琛的颧骨上。


“没事的……总能,熬过去的。”他声线里还有点奶,鼻音很重,末尾带着含糊的颤意,“……我习惯了。”


你不该习惯的,这是向导应该负责的事。姚琛觉得心尖被人掐住了那么一点,有些情绪混合着血肉融了下来,滴滴答答地哭成一片。于是他抬手去握,却触碰到了一片虚无。年幼的男孩被卷进了风雪和暴雨里。远处是逐渐抽长拔高的少年,他的轮廓在逐渐锋利分明,眉眼间压住的冷淡却更深。


他独身一人站在人群里。周围都是各自分组的哨兵与向导,只有他孑然一身,像是被无声地隔绝在外。姚琛看着他独自一人完成所有的训练,操作和任务,那些在向导辅助下本该轻而易举完成的任务被哨兵独自做起来就困难重重。最后所有人都散了,只留下少年哨兵一个人。他却仍然在无止境地重复训练,记录逐渐爬升至达标,而他依旧没有停下。


太阳马上就要落下来了。姚琛知道这是哪一次,是中央作战来地区选拔的预备任务,他的成绩原本是一骑绝尘的优越,而不是像眼前的这样,磕磕绊绊地在仅是入围的边缘徘徊。


在哨兵再一次摔在训练场地面的时候,姚琛再无法忍受,他从来看不得他的小朋友遭受这些非难:“这样是不行的,你得找个向导。”


少年撑起身子抬眼看过来。他的头发凌乱地翘着,汗染湿了发梢,沿着鬓角蜿蜒到下巴。而他冷淡地看着姚琛,漆黑的眼底是无尽的戒备和倔强。


“我没有向导。”他几乎是防御般地脱口而出,然而下一瞬他低下了头,肩膀也垮了一点,像是放弃了无谓的抵抗。他的睫毛簌簌地抖动着,像是在姚琛胃里翻飞的一百只蝴蝶。


他低声说:“……我弄丢了他,他不要我了。”


“不是的。”姚琛下意识地握上少年的手腕,几乎是急切地想辩解:“他没有!我……”


少年抬起头,一瞬不错地,漆黑而潮湿地注视着他。


姚琛像是被这个眼神烫到一般,骤然松开了手。而在他松开的那一瞬,风雪同时吞噬了他面前的少年哨兵。少年在姚琛的面前闭上眼睛,睫毛逐渐染霜,脸颊凝结出一层单薄的冰壳,像是把正馥郁盛放的玫瑰罩进了精致的透明玻璃里。


……不该是这样的。姚琛只觉得心尖的某处也跟着一起结了冰,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感到了冷。他的玫瑰不该这样压抑地冰封在极地,他该是肆意的,盛放的,野生野长,享受尽全天下的偏爱和一切最好的事物。


——他不该被这样折断。



姚琛猛地睁开眼睛。他处于一片战火里,周围是烧焦的硝烟和血腥气,坍塌和断裂的声响环绕耳畔。他视线里是最熟悉的那道身影,被火光勾勒出明亮的轮廓,孑然一身地安静伫立。


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


姚琛心跳在不断加快,他用力地摁着胸口,试图压下疯狂鼓噪着想冲破桎梏的心脏,也摁下那些不详的预感。“为什么……”


他话没说完,就哽在了喉咙里。姚琛终于想起这是哪个场景,然而这个认知让他整个人都被钉在了原地。他从背脊感受到了冷,无法被逆转的绝望重现几乎剥夺了他辛苦积攒下来的,遍布裂缝的表面伪装。


为什么——姚琛是真的惶惑,为什么即使没有自己,他还是被派去参加了那个任务呢?


“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他的哨兵走了过来,在他面前蹲下,低声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被烧焦的建筑横梁在他身后轰然倒塌,砸出一片巨响和尘土飞扬。姚琛像是骤然惊醒,而此时他面前的哨兵起身,侧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迈进炮火里。


这一眼是温存与杀意的总和,柔软又锋利,划破了所有矫饰的虚假太平,在方寸间破碎又杀人见血。


姚琛的心跳在那一瞬空了一拍,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胸腔里呼啸着下坠。这是假的——这个世界都是假的,虚假的,所有人与所有……


“不该这样。”他喃喃地说,“别过去……”


他不明白这是谁,这不应该是出现在这里的人,他根本就不属于——永昼注定是死者的国度,而他应该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好好活着。


这个世界里,根本就不应该有这个人。


姚琛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却始终距离哨兵的背影越来越远。而他疯了一样地朝前狂奔,与曾经的那次一样,与他在无数次的沉重梦魇里一样,也一如既往地跌跪在距离真实战场尚远的地面上。


“求你了……”


姚琛用力攥着胸口的那块布料,掌心死死地抵着胸腔,不留余力地死命下压。肋骨间传输着切实的疼痛,也无法掩盖住一分一毫从他脖颈到心尖炸开的抽筋刮骨般的剧痛。


他闭上了眼睛,声线轻得像是气音,奄奄一息地哀求着:“求你回来……”


有些字眼是困住他的梦魇,是所有秘密和献祭的起源,是无法后退半步的底线。也是午夜梦回时甜蜜的疼痛,是解开环环相扣的死局的唯一生门,是甘愿沉沦的缠绵悱恻。


“……周,震,南!”


这个逐渐坍塌的世界,终于在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彻底破碎。



那些冰雪筑成的山川从最深最底部开始烧灼,白色的明亮火焰冲天而起,把坚固的寒冰烧融断裂,掀起了滔天巨浪。


有个身影逆着光朝姚琛走过来。


光潮汹涌把他淹没又吐露,纯白的色泽里他和广袤无垠的背景融为一体。淡金色的夕阳和波光揉碎在他的鬓角,垂坠的那束发梢被染成了透明的颜色。


周震南从无尽的白昼里走出来,踩着烈火和坚冰走出来。他带着满身的伤痕和鲜血,偏偏眼睛是亮的,锋利而明亮,眼尾却泛着潮湿的红。


他带着一身寒冷的气息径直奔了过来,把他寻觅了太久的那个人紧紧抱在怀里。


姚琛颤抖着开口:“周……”


他话还没有说完,周震南就抬手环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覆上人后脑,几乎是凶狠又过分温柔地把人直接摁进了自己怀里。他把亲吻落在人鬓角,眉尾,和眼下的那点泪痣上,与此同时心脏也柔软地融化掉落了无数迟到的眼泪。


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声线末尾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姚琛。”


他再次把他的玫瑰,他的骑士与王子,他的万千爱喻的总和拥进了怀里。


他说:“我找到你了。”


于此同时,最后一座冰川轰然倒塌于这个融化的世界。




哨兵的精神力岌岌可危地将断未断,周震南光是突破这片漫无边际的坚冰就花费了全部的力气。他几乎迷失在向导封闭的精神图景里,他的向导比他预料的更加优秀,因此释放的精神屏障和无差别攻击几乎让周震南死在了这里。他从踏进这块精神领域的一刻就被骤起的暴风雪包裹袭击,只能放出自己的精神体,背水一战地去寻找他的爱人。


而姚琛认出了它,于是风雪骤停。周震南捏着那点微弱的链接行走在漫无边际的永昼里,无数次他要迷失其中,然而那点微弱的,仍然在细微闪烁的精神力场,就足够他破开重重迷障,咬牙坚持下去。


因为他还是想要他。他想索求更多的爱抚和亲吻,想进入姚琛也想被他的爱人占有,他想保护他也想瑟缩在他的怀抱里低声哭泣,所以他压上了所有赌注不计得失不在乎一败涂地。


直到周震南终于听到了有人呼唤出他的名字。


——他才敢肯定,他赌赢了。


他终于如愿再次见到了他的向导,是否能如约回去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哪怕是要长眠于此,对于周震南来说,也算是一个足够圆满的结局。


然而这时姚琛抬手覆上他的脸庞。


“真的是你。”这是肯定的语气,不需要辩驳,尽管他的尾音里还带着潮湿的水汽,“周震南,你是真的存在的,对么。”


嗯。周震南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应了一句。然而他还来不及说更多,姚琛就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


“你不能留在这里。”姚琛几乎是冷硬地说:“你必须好好活下去,你不能留在永昼里。”


周震南把下巴磕在对方的肩窝里,困倦开始笼罩住了他。“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他费劲地轻声说,低头蹭了蹭姚琛的脖颈,“你懂吗姚琛……无论如何,我们要在一起。”


然而他打开了这片封锁的冰雪,同时明确地告知了姚琛他是谁。在他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那一刻起,命运的齿轮被重新拨动,被焊死的希望之门纷纷错位,生生劈出一道置之死地的生路。


冰雪消融到了某个临界点,露出了底下大片的浩瀚大海。姚琛高举右手,轻巧地打了一个响指,片刻后,一声划破天际的鹰唳回荡在苍穹之上。


“我们会在一起的,你也不会有事,我保证。”姚琛搂紧了他怀里的哨兵,再逐渐重塑的精神力场中简短地承诺:“我带你出去。”




他在光影中不断被黑夜与白昼吞噬吐露,血液在汨汨环流,骨骼被钝挫碎裂又重新生长,伤口溃烂再逐渐愈合,心脏和脉搏因为怀里抱着的那个人而有力地持续跳动,放大的感官在无比清晰地感知着生命。


当姚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迟钝地感受到疼痛,干渴,混沌中嗅到了他熟悉的,混合着血液和硝烟的味道。


而周震南跪坐在他面前,全身浴血,眼眶通红地注视着他。


他们的精神链接在逐渐严丝密合地重叠。周震南对姚琛未加任何设防,因此那些鲜明的痛苦绝望与恐惧过分直接地冲击过来,几乎要杀死他的向导。姚琛这时才记忆回笼,后知后觉地想起发生了什么。他把周震南推到了曾经他处于的那个绝境,让他的哨兵清楚地感知结合断裂的痛苦,与孑然一身的孤独。


姚琛几乎是茫然失措的,他认命地等待所有愤怒所有爆发和所有诘难——这是他自找的,也是他罪有应得。

他因为经历过,所以他知道他让周震南经历了什么。那是一模一样的彻骨之痛和背叛,他一意孤行地抛弃了他的哨兵。周震南合该无法原谅他。


然而周震南没有。哨兵哭到崩溃,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不停地哽咽着说:“对不起,姚琛,对不起。”


他哭得真切,痛得真切,却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地朝让他这样痛苦的始作俑者道歉。


“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的……原来你这么痛。”周震南吸着鼻子,哽咽着说:“是,我的错……能不能原谅我?”


姚琛面无表情地懵着,眼泪却掉了下来,砸碎在周震南握着他手腕的手背上。


“你不需要对我道歉……”姚琛哑声说:“永远不需要的。”


“可是真的好痛,我居然让你……痛了那么久。”


周震南湿漉漉地贴上来,抱着他心尖上的爱人,侧头用鼻尖笨拙地拱着蹭着人耳后的那块皮肤,像是在示好的小兽,同时把亲吻落在姚琛颈侧还没来得及愈合的,被他咬出的伤口。


他怀里的人颤了一下。随后姚琛缓慢地低下头,埋首于他爱人的肩窝里,呼吸间被硝烟鲜血和他无法言明却异常熟稔的,独属于周震南的气息包裹。再开口时,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哽咽。


“恩……”他含糊地说:“……是真的很难熬。”


“所以……”姚琛紧紧地攥着周震南的手腕,终于说出了他所渴求的,而不再是由他给予的东西。


“能不能……不要再抛下我?”


“好。”周震南说。


他答应得异常干脆,咬字咬得清晰利落。




爱到底是什么。


爱是无尽汪洋倒错而成的冰川,是海底将熄的微弱光火,是心尖上致命的一根倒刺,爱是英雄的阿克琉斯之踵。



周震南吻上了他向导的嘴角,带着鼻音,湿漉漉地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一起……我是真的很爱你。”



我听过青岛白塔外的海浪,见过重庆经久不散的雾气和大雨,经历过刻骨的别离和重聚。还有冰川消融,烈火烧灼,荒山沙漠,行走于无尽的黑夜与白昼。


在这之后,如果你问我爱是什么——


爱是经历过所有的痛苦,还甘愿被温柔包裹的最初本能,是想拥抱你到最后一秒的全部执着。





END


正文完。也许会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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